2011年3月20日星期日

中国古典学是可能的吗?——《重启古典诗学》读后

 翻译西方哲学的大多是中国人,佛教研究的仍然是中国人,既然都是中国人,为什么做的不是中国文化呢?为什么一定要定义成我搞的是西洋哲学,是外国文化呢?这一定是中国人在做中国的文化,最后积淀成的也是中国学术界的成果。

  我学习中国古代史已经有十一年,但我心中一直有一个疑问,年轻人是否要回到的传统,是否能够回归传统所?国人当下为何与传统有这么大的隔阂,门槛到底在什么地方?近百年来的中国的学术与西方文化的冲突,相互敌视,互不往来。在当下,学科分工愈加严密的情况之下,我们凭借什么能够齐聚一堂,找到共同的话题?

  另外我想讲一个故事,叫做国王的新衣。故事的内容我不想重复,只想做一下重新的解读。当孩子说出国王赤裸的时候,群情哗然,国王落荒而逃。如果将这个故事按照戏剧要素进行分析的时候,就会发现其中有国王、平民、孩子,还有几个隐形的人物在这个场景中没有出现——骗子和大臣。在这里,我将骗子和大臣放到了一起。这样就出现了四个人物,分别是国王、大臣(骗子)、平民和孩子。这很符合古典的品性序列,象征着代表着君臣、父子两个自然等级。而这一等级结构,却因为孩子一声“他没穿衣服”而烟消云散。

  从这里,我们看到这个故事,并不仅仅单纯是一个童话故事,在其中蕴含了启蒙运动以来,传统等级社会瓦解的反思。在这里,我们可以发现启蒙这个概念的生动再现,也就是对于国王新衣这个谎言的瓦解。通过对王权谎言的瓦解,直接造成两个后果——传统等级秩序的消失和新知识的呈现。大臣和骗子共同编制了国王的新衣(君权神授)这样神话,通过神话建立其传统社会的等级秩序。而这件新衣,在孩子纯真的眼睛里,就是赤裸裸的谎言。揭穿皇帝的新衣,对大众进行启蒙,推到王权,这无疑成为法国大革命的翻版。

  通过这个故事,我们可以看出君主王权与大众民主两种不同的权力形式,也可以看到“国王新衣”和“他没穿衣服”两种截然不同的知识类型。通过对此进行区分,我们可以清楚地区分传统权威和现代权力,古典知识和启蒙知识的形象认知。

  中国古典学面对很多问题,回到中国古典学这个问题并不是我自己想出来的,而是受到刘小枫和甘阳两位先生的影响。甘阳已经在中山大学建立了博雅学院和高等研究院,刘小枫在人民大学建立了古典诗学专业,两位学者分别从西方哲学社会学宗教学转向了古典学,他们意欲何为?当我看到两位学者这样的行动后,我自己在思考,我国是否要建立自己的古典学了?

  甘阳、刘小枫先生主要开的就是美国的古典学课程,他们将西方的经典引入中国,无论是从翻译还是解读,建立了经典与解释这样的一个学刊。他们做出了许多工作,这些都是为了将西方经典引入中国来——它山之石可以攻玉。他们这些工作,对于我们这些对中国古代进行研究的学者而言意味着什么?

  从历史层面上看,中国当下的古典学专业分布在中文系的古代文学、古典文献、训诂学等专业,哲学系的中国哲学专业,而历史系的历史文献学和古代史诸专业,在这些专业都可称得上是广义的中国古典学。我们发现中国古典学被切割成现代学科的各个次级专业了。

  我们发现近代以来的学术范式的转型,与留学生回国后对于古典的重新诠释息息相关。如,胡适先生回国后写出了《白话文学史》和《中国哲学史大纲》两部近代学术的典范著作,促使中国古典中文和哲学两个专业迅速“现代化”——专业化和类型化。而史学则在顾颉刚和傅斯年两人的努力下,一方面推动《古史辨》运动,另一方建立中研院史语所,迅速与西方汉学接轨,从而促使中国古典史学的现代转型。他们所作出的努力,都试图用现代学术重新解释古典传统,却又与传统性的古典学研究划清界限。

  从教育制度层面上看,近代以来四部之学在近代以来就基本上被现代性教育制度所割裂,沦为文史哲等人文学科中的古典学专业。古典学被现代教育制度割裂为各个学科后,各个专业也面临现代性的转型。在转型后,各个学科更加树立自己的学科壁垒,也就是说复合的可能性大大降低。

  另一方面看,甘阳和刘小枫是两位非常具有魅惑力的学者,影响了很多的年轻大学生和学者——在北京、广州、成都乃至全国各地有很多他们的年轻支持者。但事实上,我们看到这两位先生时,总不免想到他们又在传播某种学派的知识——也不过是另一种专家型的知识。而且从现实层面上看,我们也同样感觉到了这点——他们的弟子无不是以古典诗学或者美国宪政作为自己的专业。

  在这层意义上讲,甘刘两位先生推动的古典学的转向,却更多的像是在“引逗”年轻人对于“西方古典学知识”的“迷狂”。而据我们所了解,古典学似乎并不仅仅是一种单纯的知识——类似于近代以来所有的专业知识一样。而是以打破专业束缚,回归古典智慧为号召。但是在实践层面,却仍是以“专业”知识的面向示人。这就不能不引起我的疑惑了。

  为何两位先生以古典学为旗帜,而实际上兜售的仍是“古典学”为名义的斯特劳斯解释学派的专业学术。这种“古典学”的知识,其实在形式上与近代以来胡适、傅斯年、冯友兰等人带回来的“古典学”知识有什么差异呢?

  而落到具体的中国古典学,我想问题会更加的复杂。我先将具体的问题,放到诸位面前,然后在具体探讨中国古典学是否是可欲,甚至是可行的。

  这个问题似乎有些大而化之,如果小心从中仔细思考的话,我们快就会发现这里面又包含了很多具体的问题。中文有古代文学、古典文献、训诂学等专业,哲学系有中国哲学这个专业,而历史系更是有历史文献学和古代史诸专业,在这些专业都可称得上是广义的中国古典学。但是如果我们仔细辨析,就会发现这些学科都已经是现代西方学术分工下的学科门类了。这些知识虽然包含了经、史、子、集,这四类古典性的学问,但是我们会发现这些专业的同学,根本就没有一些共同的经典,甚至由于专业内部的划分,更会出现一个专业内部也不存在共同的经典——典范。具体说,古典文学会将《诗经》作为学科性的经典;古代史会将《春秋》、《史记》作为学科经典等等。如果将这些学科聚在一起,就会发现他们缺少共同的经典——缺少共同的学术传统。一群缺乏共同学术背景、传统和兴趣的人,是否能建立起一个广义的中国古典学呢?

  何种意义的古典,如果单纯的古今判别的话,单纯按照1840年的划分的话,这个古典时代也是存在着今古文之争,儒释道三教之争,汉宋之争,理学与心学之争,这些争论背后都意味着这个古典并不是一个单纯意义的经学,而是一笔复杂的遗产。不同学派,不同的专业,存在各式各样的经典。

  最后一个问题是,由上面两个问题引发。如果,设立古典学的话,如何选择导师。中国传统学术非常重视家法,重视师承授受。而百年来,中国古典学经过百年的发展变化,逐渐形成以文史哲宗等多专业学科。而这就意味着,如果重新将这些专业重新汇聚结合的话,我们找不到任何一位合格的古典学教授。当然,如果放宽一点,古典语言学教师还能做到对各种典籍的阅读与评析。但是,这已经原非我们做期望的古典学。

  那么,是否中国古典学就不可能做得到呢?我想这个问题,并非绝无可能,而是要通过具体的分析,才能找到一条切实的古典学道路。

  如果说,文史哲等专业是中国古典学栖身的唯一场所,所以古典学必须将文史哲重新整合。我想这大可不必,当今文史哲三系无不以现当代西学为体,中国文学、史学、哲学的研究和教学,无不以西方现代的各种时髦理论为导向和基础。国学在历史系所站的份额最大,但历史学接受西方现代理论的洗礼恰恰是最彻底(晚近几十年几乎全盘人类学化了就是明证)。而即便想要保护中国伦理传统的当代儒学,也几乎无不依傍西方的各种现代论说。这这层意义上讲,文史哲三个专业基本上已经全盘西化了。

  而如果从古典的视野出发,我们就会发现所谓的门户之争和学派偏见,皆是有解决的可能。我们从现实中,就会发现中国虽然多有学术门户争纷,但是少有宗教战争;屡有西学东渐——前有佛教进入中国,后有基督教、西方学术进入--但是,无一例外都形成了由中国特色的文化传统。佛教、基督教、西方哲学都在中国之外建立和传播,但我们看看周围,无论佛教、基督教还是西方学术,大多都是国人在翻译、解释和传播。虽有争议,但是却不会影响政治乃至民生。我想,这还是由于中国本身的古典学的传统——有朋自远方,来不亦乐乎;三人行必有我师焉——这样古典学和传统的胸襟。

  那么,如果我们从这样的古典学视域出发,重新审视中国古典的传统,乃至汉语言世界所积留的精神财富和资源的话,就会发现章实斋先生“学者不可有门户,但不可无师承”这句话的所蕴含的巨大包容精神。从这样的视域出发,已经形成的古代经典和已经成为汉语世界的佛教经典、西方经典、乃至将要翻译成中文的西方经典,都可以甚至是必须成为汉语世界的巨大财富和资源。

  王国维先生有云,“今之言学者,有新旧之争,有中西之争,有有用之学与无用之学之争,余正告天下曰,学无新旧也,无中西也,无有用无用者,凡立此名者,均不学之徒,即学焉而未尝知学者也。”以此,作为报告的结语,以就教诸位道兄学友。
附录之一

大家忽略了我对古典学的区分,都忽略了我讲的第一个故事。在第一个故事之中,我区分了古、今两种权力和古、今两种知识。刚才各位老师都提到了知识要求真、学科要细化。而在整个学术界都在做这样的工作,即使我们不去做现代性的学术,整个学术界也还是会去这么做。孩子说出“真理”这样的学问,大家都在做。

  反过来说,刚才我已经提出了什么是古典学,允许我不恭敬的说,古典学就是关于修辞的学问,文学也是修辞。某种意义上讲,古典学就是编织——换句话说是谎言。谎言是什么?我在前面的报告中并没有提到这一点,但是我想在这里申明一下。
  古典学问并不是像现代学术一样,如孩子说出的“真话”,而是如同骗子和大臣一样说“国王身着最为华美的衣服”,这是古典学。在这个故事中,你如果这么思考这个问题的话,就会对各位老师刚才的问题有个很好的解答。
  第二点,古典学有什么用?我在这个故事中也提到了——编织。我们社会不缺乏各式各样的真理,每个学科都有真知灼见。物理有物理的真理,哲学有哲学的真理,甚至佛教或者民族学都有自己的真理。那么大家告诉我,谁才是这个社会中的真理,究竟是谁说出了这个社会的真相?谁是那个天真无邪的孩子?
  古典学和孩子说出的真理,并不完全是一回事。如果大家能够很好的理解这则童话的话,其实就已经对古典学有了清晰的认识。我在这里不重复这则童话。而是想要讲另外一则故事,也是对同样故事的解答。在《法华经》中有一则著名的三车之喻。
  三世如火宅,人们生活在着火的房子里。长者用了骗术,将世人从火宅中救出来——外面有三辆华美装饰的牛羊马车。柏拉图也有类似的寓言,由于大家不熟悉,我就不讲述了。其实,在各式各样的古典学术中都存在这样的寓言。我在阅读施特劳斯的时候,得到最大的启示在于,阅读古典并不是教会你真理,而是教会你去说谎。
  这个世界是依靠真理维持,我对此表示极度的怀疑。各种真理的斗争,才是这个世界混乱的根源。美伊战争源于基督教和伊斯兰教真理的斗争。诸神大战才是这个世界战乱的真相。文化冲突就是真理之间的斗争的外在表象。
  到现在佛教与儒家还有那么尖锐的冲突吗?依然有冲突,但为什么大家能够相安无事坐在一起,维持世界稳定的并不一定是真理。或者真正维持这个世界存在的,恰恰就是由于谎言的存在。如果没有谎言的话,这个世界已经千疮百孔了。美国攻打伊拉克,用的恰恰是谎言。如果学习”说谎“是学术研究的话,那说出去一定会被骂死的。而这恰恰是真相。如果你真正在阅读经典的时候,就会发现他并不以教会你世界的真相为目的,史书中记录的并不完全就是史实,《春秋》中的周王狩猎,并不是史实,而是屈尊降贵到诸侯国,为诸侯祝贺,而史书中并不能这么记载,他需要修辞,需要粉饰这个事件,来维持一个大一统的局面。这个大一统的局面,被我们的五四先贤们——胡适、顾颉刚、傅斯年们戳的千疮百孔。
  他们指出中国并不存在大一统的局面,并不存在统一的历史传统,这的确是说出了历史真相,但这一切真的有助于我们理解这个中国传统文化吗?有助于我们进入历史吗?有助于我们的学术吗?同样,在座的各位老师会将社会真相,在课堂上宣讲吗?我们照样需要用各式各样的现代学术来粉饰这个现实的世界,某种意义上讲,现代学术的专业与门槛,也是一种现代性的神话,也是用来维持这个世界的一个手段。
  在这里,我想谎言是否就一定是恶呢?我想说谎者未必有这样的用心,问题的关键在于当我们看到世界的真相后,如何去面对的问题。当我们知道这个世界是由谎言维持的时候,我们是像孩子一样去戳穿谎言——去做余杰、韩寒,还是做一个古典学学者——士大夫一样努力弥合这个世界上的矛盾与冲突。学者是否有道德,并不是看他是否能戳穿谎言,而是看他能否为这个荒谬的世界、充满了纷争的世界,披上一件华美的外衣。
附录之二
 知识对所有人都是一致的吗?我认为,这是不可能的。知识对所有人并不完全是一样的。读书人和不读书的人,对于真实的感觉是不一样的。大多数人是生活在谎言之中的,当你让他们接触真实的时候,他们会反抗——这是柏拉图“洞喻”所阐述的。
  让世人面对真相,这真是对他们“好”吗?佛教是否要渡尽所有人?但是否有前提呢?这些问题都是值得考虑的。
  古典学是造就什么样的人?真正的读书人才会试着接受真相,才会在纷纭复杂的真理面前,有一个平和的心态去面对。只有真正的哲人才会接受真相,而这并不是给大多数人所设立的。
  反过来看,现代启蒙哲学有一个设定,人人都可以接受知识,从知识中启蒙——获得真相。孩子的真理,对于个体而言,是否就是一件幸事?我们这个世界,跟随孩子眼中的真相,还是要回到君臣父子这样的世界来——这个世界需要会编织的人。
  海德格尔曾经有过哲思与闲言的区分,这也恰恰是哲人与大众的区别。古典学是少数人的。启蒙哲人有一个概念,每个人都可以通过知识接近真理——这是启蒙哲学观的一个基本框架。真理如太阳普照大地,每个人都是平等的接受真理的光辉。
  当我们确认了启蒙的平等观的时候,这个世界就没有了传统金字塔式的结构了呢?这个世界依旧存在金字塔的权力结构,启蒙哲人依然为这个权力金字塔在服务,虽然他在说每个人都是平等的——这难道不是谎言吗?
  读书有什么用?古典有什么用,读书有什么用?知识人到最后干什么?我想学而优则仕,并非一个伪命题。作为戳穿谎言的孩子——这样一个新的知识阶层,当他们长大之后要做什么?任何人都要长大,当他长大之后,他要去做什么?他们是要做街上的平民,还是要做主动编织谎言的人?我想提出的是,孩子终究会长大,不会仅仅停留在戳穿谎言的层次上。
  我思考的前提是,金字塔式的权力结构。金字塔是否是客观存在的,他是否得到真正的挑战。这个世界是否存在一个非金字塔式的社会结构。至今为止,从我学历史的角度出发,无论是历史上任何一个国家,任何一个制度,不存在一个非金字塔式的稳定社会的结构。
  是一群读书人,还是群氓,能够为这个世界提供秩序?这是问题的根本所在,我不相信自然能够为人类发展出一套合理的社会秩序,我不相信哈耶克的自生自发的社会秩序学说。为什么?我们不可能将社会完全抛给自然。反过来说,什么人能够控制社会的问题?我是学历史的,你除了真正从历史中吸取经验的人,从古典中学习语言的人,才能真正维持这个社会的稳定。孔子早就说了“不患寡而患不均”,这就是古典中对于公平的看法。你可以说她是谎言,也可以说他是真理。我们需要向古典里学习什么,这才是我关心的所在。现代学术是戳穿谎言的,你越跟他学,戳穿的越多。
  在任何一个社会,都存在发展的平衡点,这不在于西方发展到什么阶段,我们也需要到什么阶段,而是说在阿伦特的书中提到的,是知识分子对当下的一个判断力,而这个判断力来源于什么地方?真正的编织能力,是指心中必须有真理,否则是编织不出来的,即便是编织出来也是人云亦云的东西——也就是大众的语言。启蒙哲学中,太阳普照大地,人都可以接受理性光辉的,佛教中也提到了法雨普降,但是有草有树,有绵羊,有虎豹,有人,这都是不同的。不同就是有差异的,老虎为什么可以吃羊,这是有自然秩序、等级的。你认为自然秩序是不公正的,老虎不能吃绵羊?我想说明,这个世界自然是不公正的。人与人之间的差异,这是自然的秩序和等级。 我想说的是,人与人的差异,这是正常而且平常的。人有学习能力和没有学习能力,这是天生的。差异和不公正,这是事实。大家只能在认识到差异的前提下,才能谈到公正问题。大家是没有差异的,这是不可能的。公正是在承认人与人有差异的前提下,我们才能谈公正。每个人心中都有一杆秤,那衡量这个世界的秤砣在哪里?已经没有圣王——哲人王了,不信上帝的话,也是没有评判的。只有是读书人,承担社会责任的人,才能维持这个社会的公平与正义。我不相信每个人都心中打小算盘,就能打出一个世界的公平与正义。华尔街中那些大亨,他们的算盘比谁打的都精明,但是这个世界会公正吗?美国再牛,也不会为世界的和平与公正着想的。美国人都很聪明和智慧,但他们能承担世界的公平与正义吗?没有,他们还是为自己打算盘的。我不相信美国会形成一个世界性质的伦理,为世界公正公平做出努力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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